五月,她的母校宾夕法尼亚大学为她补颁了迟到近百年的建筑学士书,纠正了因性别引起的历史错误——1924年宾大建筑系以不招女性为由拒绝了林徽因的申请,她只好就读美术系,并随后完成了建筑学位所需的大部分课程。
现任学院院长弗里茨·施泰纳在学位颁发仪式中的讲话提到:“有一句话是,每个伟大的男人背后都站着一位伟大的女人……林徽因和梁思成都是伟大的建筑师,但今天,林徽因没有站在梁思成背后。”
梁林二人是中国建筑学的重要开创者,但长期以来,林徽因的学术贡献一直被梁思成的光环所遮盖。她被视为是梁思成的助手,或梁林并称。
甚至,在大多数时候,她的建筑师身份在地摊文学的流传中被忽视,在后人审视的目光中被质疑。她的成就,被流言与绯闻遮蔽。
修复过后的林徽因很美,却与真实的林徽因相距甚远。那张原本纯真的脸上,被算法浇上了十斤柔光滤镜。
正如被AI再造的这张脸,林徽因的形象,亦被大众投射了过多对于所谓“女神”的想象甚至臆测,从而与真实的她渐行渐远。
在大众眼中,“女神”的价值,似乎由男人的目光所定义,总是要受到无数男人追捧,卷入风流韵事中。
2000年,黄磊、周迅、刘若英等人主演的电视剧《人间四月天》播出。这部剧以林徽因的诗词《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为名,讲述的却是徐志摩与多位女性的情感纠葛。
坊间传闻,《你是人间的四月天》是林徽因写给徐志摩的情诗。林徽因的儿子梁从诫曾明确表示,这首诗是母亲为自己的降生所作。
高晓松透露,电影搁置的原因,是林徽因的女儿梁再冰看了剧本后坚决反对,“只要有徐志摩出现就不许拍”。
同时,他还透露自己将林徽因与金岳霖之间“见不得人”的关系写进了剧本,即使他在节目中也表示,这些情节是他“个人认为”。
于是乎,林徽因广为流传的,永远是那副少女时期稚气未脱,却气质温婉的肖像图,多年前人们谈论起她的才华时,也大多论及她在文学诗词上的成就。
然而,学建筑学院教授赵辰曾表示,文学只是林徽因的副业,建筑才是她真正的追求,但在她做出巨大贡献的专业领域里,她严重被低估了。
或许是由于与大众的想象惯性不同,她流露出来的刚烈坚毅的个性,和作为其一生志业的建筑师身份,一道被忽视了。
2024年5月,在宾夕法尼亚大学设计学院的毕业典礼上,林徽因的外孙女于葵领取了补颁给林徽因的建筑学士书。
2022年初,宾夕法尼亚大学举行了一场名为“中国建造:现代建筑百年对话”的展览,主要展示和纪念了1918年至1941年在宾大求学的第一代中国建筑师。
在一块标有所有人信息的展板上,23位中国留学生中,林徽因是唯一的女性,并且也是唯一没有获得建筑学位的人。
对中国建筑学有所了解的院长弗里茨·斯坦纳对此感到意外,于是他开始联系学校相关人员,寻调查原因。
他们在当年学院院长赖尔德留下的材料中,发现了好几封沟通林徽因入学事宜的信件。杏彩体育官网注册信件的时间从1923年11月一直到1924年3月。
在这些推荐信中,他们强调了林徽因去宾大修读建筑的强烈愿望,并附上了她优异的高中成绩,希望宾大能够破格录取。但赖尔德表示,建筑系不招女生是校董的规定,原因是建筑系的学生经常加夜班通宵绘图,女生不甚方便。
这些信件澄清了一些广为流传的谬误:在此前的普遍说法中,林徽因是到了宾大才发现建筑系不招女生,转而去读美术系。
在英国,她见到一位学建筑的女性友人,从她那里,林徽因第一次了解到,建筑不仅仅是盖房子,而是一门综合性的学科和艺术。
在欧洲关于建筑学的见闻在她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这甚至启蒙了梁思成。回国后,她对来家里拜访的梁思成说,她将来要学建筑。
在当时,建筑在中国仅仅被看作是砖头瓦块的匠学手艺,难登大雅之堂,传统的知识阶层并不屑于从事。
梁思成当时连建筑是什么都不知道,听林徽因说,那是包括艺术和工程技术为一体的一门学科,他想着他喜爱绘画,所以也选择了建筑专业。
1924年,两人一同前往宾夕法尼亚大学留学。林徽因接受了院长“曲线救国”的建议,在就读美术系的同时,修读建筑学课程。
为了尽早投入建筑学的学习中,林徽因为自己安排了疯狂的修读计划——根据她第一学期的课表,每周仅上课时间就超过了40小时。
在林徽因的学习档案中,72个建筑学本科必修学分,她完成了61个。其中有两门她无法注册,一门是涉及建筑工地的课程,另一门是使用男性模特的写生课。
多年后,清华大学建筑系的写生课邀请模特,有三个女生没去上课。教美术的李宗津教授事后十分气愤地找来逃课的学生说:“你们去问一问你们的林先生,她当时上不上写生课?”
林徽因没有回答,只是对这三名女生开导道:“为了艺术,为了提高表现力,应当上这堂速写课,大学女生哪能如此封建……”
她的成绩单中有许多的“D”——在当时,这代表着“Distinguish”(卓越的)。宾大设计学院副教授林中杰将林徽因的成绩和同时期的优秀男生做了对比,发现她并不逊色,有些甚至更好。
1927年2月,仅仅用了两年半时间,她便完成了美术学和建筑学四年制的学业毕业。五天后,院长赖尔德为她写了推荐信,聘请她担任建筑系的教员助手和指导教师。
1928年,梁林二人结束学业,在加拿大结婚。在宾大,他们都是同期学生中的佼佼者。即使如此,他们也不得不考虑回国就业等更为现实的东西。留学期间,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去世,迎养母亲也成为迫在眉睫的事情。
“现在觅业之难,恐非你们意想所及料,所以我一面随时替你们打算,一面愿意你们先有这种觉悟,纵令回国一时未能得相当职业,也不必失望沮丧。”
同时,梁启超表示自己已为二人向各方面谋划职业,其中一个便是东北大学教授。两个月后,梁启超代替他们接受了东北大学发出的聘书。
梁启超在信件中这样评价前往东北大学担任教授的这条职业路:东北为势最顺,但你们专业有许多不方便处。
而处于瞬息万变的乱世之中,“东北为势最顺”这一优点,很快也因6月皇姑屯事件的发生,被打上了问号,但聘书已经接下。
1931年,中国的建筑业在民族资本主义发展的黄金十年中大有可为。许多留美归国的学子纷纷创办建筑事务所,在城市建设中留下了自己的建筑作品。
梁思成和林徽因却放弃了盖洋房的好机会,加入一个私人学术机构——中国营造学社,开始研究那些在历史洪流中被遗忘和丢弃的古建筑,并试图破解一本宋代古籍《营造法式》。
留学期间,他们收到了梁启超寄来的一本重版古籍——宋徽宗年间工部侍郎李诫所著陶本《营造法式》。
这是北宋官方颁布的一部系统完整的建筑设计施工规范书,它的存在证明中国古代建筑在北宋时,就已经发展到了较为成熟的阶段。
“中国金石书画素得士大夫之重视。各朝代对它们的爱护欣赏杏彩体育,并不在于文章诗词之下,实为吾国文化精神悠久不断之原因。
独是建筑,数千年来,完全在技工匠师之手。其艺术表现大多数是不自觉的师承及演变之结果……这些无名匠师,虽在实物上为世界留下许多伟大奇迹,在理论上却未为自己或其创造留下解析或夸耀。
因此一个时代过去,另一时代继起,多因主观上失掉兴趣,便将前代伟创加以摧毁,或同于摧毁之改造。”
1896年,英国建筑史学家弗莱彻在《比较建筑史》中,将中国建筑列为远离“建筑之树”主干的一片孤叶,认为其千篇一律,从古至今毫无进步,只能算是一种工业,不能称为艺术。
基于对国内外建筑的学习和思考,林徽因曾在留学期间接受国外采访时表示:“现代西方的古典建筑启发了我,使我充满了要带一些回国的。我们需要一种能使建筑物数百年不朽的良好建筑理论。”这篇报道被取名为《中国女孩致力拯救祖国艺术》。
拿到这本《营造法式》时,梁思成如获至宝,仿佛拿到了探寻中国建筑史的钥匙,但很快,仔细翻阅后,他便被泼了盆冷水——这本精美的巨著竟如天书一般,难以看懂。
在东北大学任教期间,梁思成发现他一讲建筑史,就被动了——没有中文的建筑史,只能用德国人、日本人写的材料。
离开东北大学后,他们更是一门心思投入到了中华大地被遗忘的角落中,开展费力艰苦的田野考察和测绘,希望通过实地考察,以现存的古建筑为线索和指引,解开中国建筑的来龙去脉之谜。
营造学社成立之前,日本学者已经完成了一批关于中国建筑史的著作。营造学社的开幕式上,合作的建筑史学者伊东忠太称日本建筑受中国的影响很大,但他建议中国方面以调查文献为主,日本方面以考察现存古建筑为主。杏彩体育官网注册
这一建议在梁思成和林徽因看来是难以接受的,此后他们多次发表论文,强调田野考察对古建筑研究的重要性。
他们坐独轮车,骑毛驴下乡,路上时不时有土匪出没,落宿的客店还往往都是苍蝇爬满,臭气熏天,弄得人毛骨悚然。
不过,“在草丛里读碑碣,在砖堆中间偶然碰到菩萨的一只手一个微笑,都是可以激动起一些不平常的感觉来的“,但与此同时,他们也时常经历古籍中记载的古建筑,到现场一看已经荡然无存的失望。
他们不断往大山深处走,希望有古建筑能因地处无人在意之地,而侥幸存活下来。据记载,佛光寺香火冷落,寺僧贫苦,无力改造建筑,于是他们决定前往。
在寻找年代证据时,他们爬到殿中的构架上,只见到处都是盘踞的蝙蝠,摄影时用的镁粉一亮,梁架间的蝙蝠便受惊飞起。由于机会难得,在恶劣的环境下他们俯仰细量,唯恐探索不周。
第三天,远视的林徽因突然发现大殿梁下有隐约的墨迹。大家依稀辨出“佛殿主女宁公遇”几个字,又和殿前经幢石柱上的碑文相印对,发现碑文上也赫然写着同样的字,并刻有“唐大中十一年”的字样,即857年。
佛光寺东大殿的发现成为了他们田野考察的高光时刻。但兴奋没有持续多久,1937年7月15日,梁思成、林徽因由晋北到代县,拿到了前几日的报纸,才知道卢沟桥事变已发生一个星期。
1932至1937年,中国营造学社实地勘察古建殿堂房舍1823座,详细测绘的建筑有206组,完成测绘图稿1898张。那几年系统、深入的田野考察,使得《中国建筑史》的撰写成为可能。
生活一平稳下来,他们就马不停蹄地再次组织开展起营造学社的研究活动,众人合作最终完成了《中国建筑史》一书,而此时梁林二人都饱受伤病困扰。在病榻上,林徽因执笔完成了《中国建筑史》宋、辽、金的部分。
在营造学社,梁思成担任的是法式部主任,林徽因任校理。但事实上,林徽因做的不仅仅是字面意义上的“校勘整理”,她参与了大部分营造学社的考察活动,和男性一样攀爬上梁,测量数据。
在这期间,她发表了一些论文,在一些署名在梁思成之后的文章中,也能看到她具有文学特色的语言风格。
宾夕法尼亚大学教授夏南希曾研究过他们的工作,她表示分不清他们的绘图或文章中哪部分是谁做的,他们是一个团队。
其中的一个原因在于,梁思成写好文章后常请林徽因润色,有时碰到双方各执己见的情况,还会趁对方睡觉时偷偷把文章改了。
1936年初春,林徽因在给好友费慰梅的信件中提到:“他(梁思成)在忙着许多可爱的工作,我也以我自己的方式真的参与了,尽管谁也不会相信其真实性。”
林徽因的女儿梁再冰,在回忆文章中说:“在与爹爹共同的事业奋斗中,很多有妈妈参与并做出重大贡献的工作,林徽因只是‘编外’人员,常常没有头衔也没名分,却又是父亲团队中不可缺少的,甚至是灵魂人物。”
林徽因的美国同学说,中国来的学生都是刻板、死硬的。只有菲莉斯(林徽因)和本杰明·陈(陈植)是例外。
由于祖父林孝恂是一名晚清翰林,思想开放,林家的女孩和男孩一样入家塾读书。早慧的林徽因深得家里人喜爱,16岁便由父亲带着赴欧洲各国游览,以增长见识,养成将来改良社会的见解与能力。
但处于新与旧交织的时代,性别带来的一些遭遇是她难以逃脱的,正如她的原名“徽音”中抹不去的旧文化意涵——这个原名来自于《诗经》中的“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意思是继承美德而子孙众多。
结婚生子后,林徽因承担着更多的隐形劳动。离开东北,搬进北总布胡同三号后,林徽因变成了这个宅子的女主人,一堆大事小事推着她从工作中抽出时间,忙碌起来。
她的美国朋友费慰梅将她比作“家庭经理”,并不是她没有仆人,而是传统要求她担起照顾妈妈、丈夫和孩子们,监管六七个仆人,看管好外人进出等责任,这些事情耗费了她大量的精力。
除了梁思成、林徽因的小家外,还有五六位两家的亲戚朋友常住于此。林徽因曾向费慰梅调侃道:“当一个‘老爷’娶了一个‘太太’,他们要提供十七张床和十七套铺盖,还要让黄包车夫睡在别人家,不然他只能在院子里站着……住这里的人会一个接一个地要吃早点,还要求按不同的样式在她的或他的房间里喝茶!!!下次你到北京来,请预订梁氏招待所!”
在北总布胡同的六年,也是营造学社频繁外出田野考察的六年。应县木塔等几次考察,林徽因就被家事绊住,未能参与。
好友金岳霖多年后曾说:“梁思成、林徽因的生活就从来不是打发日子的生活,对于他们,日子总是不够用的。”
1932年初,她在给胡适的信中悲观地写道:“我自己也到了相当年纪,也没有什么成就,眼看得机会越来越少……现在身体也不好,家常的负担也繁重,真是怕从此平庸处世,做妻生仔地过一世!我禁不住伤心起来。”
她描述自己:“日念平白吃了三十多年饭,始终是一张空头支票难得兑现。好容易盼到孩子稍大,可以全力工作几年,偏偏又碰上大战,转入井臼柴米的阵地,五年大好光阴又失之交臂。近来更胶着于疾病处残之阶段,体衰智困,学问工作恐已无份,将来终负今日教勉之意。”
1946年抗战结束,梁思成和林徽因恳请清华校长梅贻琦再创办一个中国建筑研究所,以继续经费不足的营造学社的活动。
梅贻琦接受了建议,但清华大学一直有夫妻二人不能同时聘任的原则,加之梅贻琦考虑到林徽因的身体状况,恐无法胜任教职工作,因此不能正式入编,林徽因表示理解。
然而,1946年梁思成受政府派遣,赴美国考察建筑教育,并在耶鲁讲学。清华大学建筑系的计划组织工作,实际上大都由林徽因和最先受聘的吴良镛一同承担了,从桌椅板凳,到课程设置,她全都费尽心血,即使她不是清华的教师,不是职员,也不领任何工资。
建国后,夫妇二人曾被聘为各种委员、代表,也留下了人民英雄纪念碑这样的设计作品。但随着大刀阔斧搞建设时代的到来,一心保护古建筑的梁思成和林徽因成为了需要被铲除的“阻力”。
在保护北京古城的过程中,他们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如今北京城的城门,仅作为地铁站名字被留下,而地铁上的建筑,则化为历史的烟尘散去。
60年后,2012年春节期间,经过多年的拉锯战后,开发商拆除了梁思成和林徽因在北总布胡同的故居。
当年为北京古建筑辩护时,林徽因曾义愤填膺地说:“你们拆的古董至少有八百年历史,有一天后代子孙懂得它们价值之时,你们再建就是赝品,是假古董,那一天会来的!”
梁林故居被拆除经媒体报道后,引发了大众的谴责。开发商因未经报批违法拆除受到50万罚款,和责令其复建原貌的处罚。
截至今年5月份,梁林故居的复建持续停滞中,仍未完成,周围是废品站。图片来源:霍美工 in®世界
她的一生,有太多东西只是开拓,而未有机会完成。当人们看到了那些桎梏在她身上来自时代、性别、战乱的枷锁,才能理解,她已竭尽全力。
1980年,还在耶鲁攻读建筑学的21岁大学生林璎所设计越战纪念碑作品,在1421份提案中获脱颖而出,一举成名。她是林徽因的侄女。
在采访中,她表示,直到21岁时,父亲才跟她谈起她那个著名的姑姑,并坦言父亲对姐姐林徽因的崇拜,使他打破了中国重男轻女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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